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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:丑人儿
发布时间:2015-01-27   点击量:1288    分享到:
   
    我不美,甚至丑。
  经常有人对我说我像谁谁谁。这谁谁谁往往是演员:叶童、林忆莲、秦海璐,顶不济的,也像《武林外传》里的莫小贝。像演员,这种说法感觉上是恭维,我似乎应当配合,做出喜滋滋状。然而,我并不喜,哼哈几声,一边嘴角上挑,牙痛般的,绕开话题。我不天真。他们的意思我懂。有人博览群书,经常翻看时尚杂志,出语就更惊人,硬说我像极了吕燕。吕燕是谁?吕燕是时装名模,长相殊为特异:黑油油的皮肤,大饼脸,眉毛淡得吹口气就可能消失无迹,一双细目野吊吊地斜入鬓角,矮趴趴的鼻子幅员辽阔。嘴呢,切切倒有一盘子。我再能哼哈,至此,也不可能再哼哈。我翻白眼儿,心里说,我像谁,干卿底事。
  其实这些人是少见多怪。横着比,我自然是远落于人后,要是纵比,我已经进步多了。
  小时候,我是有名的丑人儿,且讷于言辞,而行动上,却又追猫撵狗、摘瓜偷枣,极尽顽劣。我因此受尽父母的冷落。现在想起,我才承认父母那么对我有我自己不争气的一面,意识到当年是自己走入了怪圈:因丑而受冷落,因受冷落而心有不甘,因不甘而行动怪异,因怪异而更受冷落。有二十年的时间,我都是在怪圈里打转,挣扎不出。
 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,全家迁往陕西。父亲所在的单位是一个知识分子云集的地方。女孩子们大多衣着素简,却不卑不亢,进退有度,很有味道。这种独特的味道颠覆了我对于美貌的迷信。这种别于美貌却明显比单纯的美貌耐嚼的味道,是什么?从何而来?后来才知道,这种味道,其实就是古人说的态儿,今人说的气质。它靠的是外部环境的熏陶,亦是靠内部修炼。怎么修炼?好办,通俗的办法就是:多看书。看书使人智慧,智慧生气质。《围城》上说:说女人有智慧,是夸玫瑰有着白菜的重量。当年我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让人气馁的话,不过纵是知道,也会为自己打气:当无法具备玫瑰的艳丽时,就先拥有白菜的重量吧。
  我开始看书。当然尽是些跟升学考试无关的古典名著。看到什么程度?王朔的话:动物凶猛。古人形容读书成癖是“待饭未来还读书”,我不但待饭未来时读,饭来时也读。父母自然阻止,我就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看。那些名著看懂了没有?老实说,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。相对于冗长的小说本身,我更喜欢看故事梗概。但不要紧,看不懂不重要,看过了才重要。特别是嘴里能不假思索地蹦出一堆辟如罗切斯特、玛格丽特蜜西尔、聂赫留朵夫之类的名字,才是顶顶重要的事。那时候我就像旧俄地主,珍藏起一张张在莫斯科观看艺术演出的入场卷,经常以此示人,以示品位高雅。实际呢,恶俗不堪。当年哪里懂得这些?这么生吞活剥地看下去,不久,厚厚的二饼就戴在脸上。人是呆的。更丑了。如我所愿的是,没人再说我丑。现代人认为读书有美容功能,读书究竟有没有该项功能,姑且存疑。但无疑,肚子里装满书可以让人忽视长相。如果你曾经丑过,你就会知道,“忽视”二字,已是最大的人道。有了这两个字,夫复何求。
  抱着一本本沉甸甸的书,我进入成年。当我进入职场时,多年的看书生活,使我习惯于独处,不太喜欢步入人多的场合。又自知嘴笨,为藏拙故,很少与人聚堆说笑。有人因此说我清高。高度近视却不肯再戴眼镜,这个世界于我,模糊一片。走在大街上,我往往抬头阔步,目不斜视。了解我的人,知我是怕认错人闹笑话,不了解我的,就说我目下无人。“仰头的女人低头的汉”,意是说嚣张的女人和阴柔的男人都属于恶物,不好惹。别人婉转,说我高傲。清高孤傲,这么阳春白雪的评语加在自卑感极重的我身上,着实让我惊讶。这样的话发展到极端就是,有人说我是花瓶,只是个摆设,不适合一地鸡毛般的现实生活。说女人是花瓶,毕竟是贬意,出此言的人,大约是想看到我生气的样子吧?——可是,可是,可是我哪里生得了什么气。我大吃一惊,我受宠若惊,我百感交集,我近乎涕然泪下:我竟不丑到有资格当花瓶了?对镜细看,我再宽容,也知道自己入不了“花瓶”范围。丑人儿就算再变,也没有青虫的运气,变不了蝴蝶。只是神情形体上不再瑟缩。这其实是气质问题,无关长相。
  也许正是因为别人的“夸奖”,渐渐地,我滤去了愤怒,渐渐地,心境趋于平和。如此,我有了闲品女人的心情。我认识一个女人,长相出众,身材一流,气质傲然,堪称美女。按理说,应该是讨人喜欢的女人。然而,才不。和她简直不能交谈。一开口,她就蛾眉倒竖,好像和别人有血海深仇似的。表情亦怪,好像鼻子底下堆着臭狗屎,把她熏得无处可逃似的。声音高亢,在空中分杈变调,出言尖酸。这样的女人,人人避之不及,美貌对她有什么用处?又有一女,瘦小干巴,却言语温柔,目光温暖,一派安详,一言一行皆从容妥帖。这样的女人,又怎能让人不渐生亲近尊重之感?——有人在浪费资源,也有人敝帚自珍。五官上的美或不美,与可爱不可爱,不可等量计。以人为镜,心里就有了分寸。
  就这样过了三十。好像是贾平凹说的吧,人到五十岁就没了好看不好看的区别,人到六十就没了男人女人的分别。我当然离五十尚早,却几乎没有了再关心自己长相的兴趣。由于不再介意,就又想起吕燕。以前为避触类伤情,一大堆有关吕燕的杂志都被我束之高阁,现在就开了禁,拿出来和朋友一起分享。朋友大为惊叹,一致认为吕燕是丑,但丑到极处,就丑出大美。身着旗袍的吕燕,美得不可思议,美得令人窒息,美得绝无仅有。朋友惊叹的同时,都说我俩长得像。我扑扑笑,敬谢不迭。不是我作态,是真不以为意了。
    如今,闲来无事时,我最爱的,是拖把藤椅,坐在苦瓜架下,安详了表情,幸福地看些好书。看累了,就仰了头,看苦瓜的疙瘩噜苏。苦瓜亦低了头,看我的淡眉细目。
  我看苦瓜多妩媚,苦瓜看我当如是。
 
              作者:李丹萍    本文曾获陕西省职工首届文学作品创作征文大赛三等奖